最后的情书

病区里最近住进来一对老夫妻，双双已过耄耋之年。老公公智力退化、言语不清，已不认识任何人，除了他的夫人。他遇事总会大叫夫人的名字，而唯一能听懂他含糊的话语、让他心满意足的也只有他的夫人。

老太太总是贴身放着一封信，每天都会取出来反复阅读，她很宝贝那信。她同我说，那是老先生留给她的最后一封情书。我好奇地向她借阅。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信，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字迹潦草，却凝结了一生情感。

我亲爱的老伴：

你安静地睡着，看着你苍老却依旧美丽的脸庞，我拿出纸笔，给你留下这一封信。

最近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常常忘记自己吃了饭没有，忘记刚刚收起来的老花镜放在了哪个抽屉，忘记自己出门后打算去什么地方。你们说我得了什么阿尔茨海默病，我一天比一天恐惧，遗忘的越多，恐惧越蔓延，我怕终有一天我会忘掉我自己，忘掉生命里最宝贵的部分、最珍视的人……趁着现在脑筋还清楚，我要留下这最后一封信，把我最想说的话告诉你。

生老病死本无可避免，但由爱故生忧，由爱顾生怖。我怎能心安理得的忘记一切，把看着我一步步走向死亡这样残酷的事留给你？年轻时许下的诺言，在六十多年的相濡以沫中已渐渐淡化。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我们居然也不知不觉地走过了。但是，有些事情，经历再久也不会遗忘。我记得新中国成立那天，我去参加游泳大赛，你在岸边喝彩，明媚的笑容是我不舍的印记；我记得大跃进时代你偷藏在床下的粮食的味道，是我不舍的美味；我记得每一件你为儿女亲手缝制的小袄小帽，即便后来满是补丁，也是我不舍的回忆。你原本姣好光洁的面庞，如今也留下岁月的印记。但在我心中，却牢记着你当年的模样。可惜，不久后，我可能就要忘记了。

我承诺过，等我们老了，等儿女成家立业了，我要与你携手看遍沧海奔流，大漠黄沙，细雨江南。天地有无穷苍茫浩大，而人生苦短，一如蜉蝣朝生暮死，悲喜交加。幸而可与你历浮生几番醉醒，看红尘烟华如梦，此生足矣。

对不起，我将忘记我的一生，对不起我将忘记你。

甲午年冬

读至此处，我已潸然泪下。时如逝水，永不回头。每一位老人都艰难地趟过漫长的时间河流：战争年代、新中国成立、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建设现代化……那些我们在历史书上见到的凝重时光，在他们，却是切身经历。人生之路，长风猎猎。每位老人都为生存、为家庭、为国家做出过自己的贡献。而现在，英雄迟暮。作为医务人员，我们或许无法完全驱除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病痛，但我们却可以用自己的努力，让老人在余下的时间里活得更舒适、更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