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被记忆抛弃

     近日气温骤降，明明还能回想起早春时到处欣欣向荣的景象，寒冬却已在赶来的路上了。那时我每天早晨出了宿舍楼，就能看到荣院内沿途栽种的几株樱树昂扬地开着繁茂的花，极招人喜欢。瓷白粉嫩的花瓣迎着春风微微颤动，像小姑娘绽放出笑容的脸蛋，俏皮可爱。回忆起那些花，突然想到了几个月前认识的一位老人。

    王老师是我们病区的一位病人，在他住院期间我常常能听到从他病房里传出的争执声。有一天，我一打开房门就看见他正在和老伴闹脾气。见我进门，阿婆像找到救星一样，一把拉住我的手，向我告状：“医生啊——你快来帮我说说他，这老头子今天又想偷懒了，怎么劝都不肯去做治疗。”那头的王老师自觉理亏，见状立刻心虚地耷拉下脑袋，小心翼翼地嗫嚅着：“我就想好好睡觉，哪儿也不想去。”态度比之前明显有所软化，但仍是满脸不情愿。我只好陪着阿婆耐心劝慰了一番，连哄带骗才终于说动他起床去参加训练。

    王老师原本是退休在家，但慢慢的，他的行为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常常忘记事情，容易疲乏，不爱整洁、不修边幅，连脾气也变得愈加急躁、易怒。家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把他送去医院，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

    阿尔茨海默病（AD）是一种以进行性认知功能障碍和行为损害为特征的中枢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即很多人所熟知的老年痴呆，患者会出现认知功能衰退。目前治疗困难，只能通过综合治疗和护理尽可能延缓病情发展。王老师在我们病区经过一段时间的生活护理和康复训练之后，虽然生活质量有所改善，也避免了摔伤、走失等意外，但随着病情的发展，他越来越容易对复杂的事情感到厌烦，也越来越沉默寡言，对任何事情都难以提起兴趣。

    王老师住院期间，经常会看到他十几岁的孙女前来探望。即便是在学业紧张的时候，小姑娘却依旧愿意花时间来陪爷爷，令我很是动容。有一次我下班，在茶水间见到小姑娘正在给她爷爷接热水。也许是经常见面有了亲近感，我便与她攀谈起来。我们随意地闲聊着，谈到学习压力、谈到热门话题，也谈到了她爷爷的病情。  

     “你知道吗，其实爷爷刚生病的时候我讨厌过他，甚至疏远过他。因为我不能接受从前那个陪我长大，送我上学，教我下棋和毛笔字，在我心目中多才多艺的爷爷，一下子就变了。他变得木讷少言、呆板无趣，还常常忘记简单的小事。当时，我还不懂得记忆和时间的珍贵。我不再喜欢和爷爷聊天，甚至不愿和他单独待在一起。有一次，我坐在书房写作业，爷爷踟蹰着靠近，他看着我，似乎是要跟我说话，嘴张着又说不太出来。我应和了几句就走出了房门，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书桌前，不知所措地盯着我桌上的书。很久以后，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幕，都会非常后悔，心里感觉说不出的酸楚。我无数次希望回到那个瞬间，拉住爷爷的手，搀他坐在书桌前，让他给我讲故事，耐心等待他的每一个字，重新听他讲他童年的岁月，艰苦的打拼，他对文化艺术的热爱，以及他对我的殷切期望。”讲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红着眼眶哽咽了。

    没想到一个比我小上许多岁的年轻人能够如此打动我。她的话听得心酸，我便忙安慰道：“可是你现在做得很好，看得出你每次来看望王老师的时候，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那天下班回宿舍的路上，发现外面居然下了雨，我连忙去看看早晨刚开的樱花怎么样了。到了地方，内心再一次受到触动——并没有想象中的风雨凋零，早春的樱树依旧神采飞扬。它们纤细的枝条坚韧挺拔，带着水滴的花瓣依然傲立枝头，丝毫没有孱弱的样子。

    后来王老师病情稳定后由子女接回家照顾了，他的孙女离开前特意来和我道别。我一直记得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就算记忆抛弃了爷爷，我会代替他记得所有他珍惜的事情”。

    今天感到气温又降了一些，令人慰悦的是人间总有温情在。在很多疾病面前，医学的力量有时是渺小的，但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